北地有一施家村,村人皆識字,子弟多才俊,人稱“儒里施”。村中一農(nóng)夫,偶染疾,面赤不食,喜怒無常,忽忽如狂,今隱其名。日前偶得其日記殘本一冊,持歸閱一過,乃知其病時嘗與周君鞏固相識,記中遺聞軼事荒誕不經(jīng),所著月日錯亂無序,然信手翻閱亦覺之趣,不妨獻諸素友,以為談資。
猴年馬月
噫!村人皆笑我癡傻,我倒覺著這街上走著的,盡是較我更癡的人。
今夜見一人,名曰周鞏固,說話好不荒唐!那人非說自己不是我們村的,而是隔壁東北師大教歷史的教書匠,呵,以為自己戴副眼鏡就能蒙住我?我白日里分明見他在種地開荒,他站在一片荊蔓蒺藜和莊稼一起瘋長的地里,干活的背影在緩慢移動,被叢生的雜草模糊了輪廓。這地里的荊棘張牙舞爪,土也干硬龜裂,這人只知埋頭耕耘這片不知名的田,自己的地頭倒不管不顧,怪哉!我倒要看看這呆子還能癡到何種地步!
不過,既是想探些他的消息,便免不了要順著他的話頭,假意承認他是個教書的了,唉!這個村夫真傻,竟不知自己是個莊稼人!
過不了幾天
今夜月明,路遇周君,見他步履拖沓,定是伺弄莊稼累壞了。我便上前攀談,他竟愛搭不理!我氣急,便斥道:“你這呆子,好生不客氣!”他便站定,啞著喉嚨向我解釋:自己這學期有八門課,每天都要從清晨上到日暮,方才之所以不接話,是因為實在累得說不出話了。我心下捧腹,這癡人,怎的一點不懂干農(nóng)活不能操之過猛的道理,我瞇眼笑問:“噫——我咋沒聽說過哪個老師有你這樣多的課,你們生產(chǎn)隊,哦不,你們學校難不成這樣缺老師?”他竟認真地點點頭,說師資的確有些緊張,自己又找不到合適的接替人,可孩子們的課不能不上,便只好任由自己累一些了。唉,這呆子。我扯出個諂笑,試探他道:“那你那群學生肯定長勢老好了,有你這樣一天從早到晚地操心!”他笑著輕輕擺手:哪里的事,何況也不是同一批學生,這些課呀,有的給本科開,有的給碩士開,涵蓋了從歷史到教科院、文學院等多個學科領域……言畢,他像是不愿再多說,便向我歉意地笑笑,拱手告別。
我目送他的背影溶入夜色,既笑他不懂我話中真意,又嘆他癡:這年頭,自己地里長出來的莊稼才能盡入自家五臟廟,這是人人心照不宣的道理。長安居大不易,誰還有閑心啃那塊沒肉的硬骨頭?那些和他一同開始種地的人們,都早已翻開了肥沃的土壤,犁出了一道道靜止的棕黑色巨浪……可這周呆子,他自家那塊荒蕪貧瘠的土地,還壓根沒有入春播種的動靜呢……
也許是2010年
我看周鞏固這人不姓周,倒該姓軸!整天在公家地上埋頭苦干不算,還總喜歡往自己肩上擔責任。他跟我閑談時偶爾輕描淡寫地提及的小事,每每都讓我怒其不爭:“責任”是個啥?又不是糧食,一擔擔往自家挑做甚!
這不,有大二的學生想考他的研究生,不過是打個電話咨詢一下世界古代史的考研簡章罷了,我這周兄可不嫌麻煩,給人耐著性子答疑解惑不算,又趕緊給人家寄去了一套自己編寫的《世界史綱》教材,還夾了張小字條叮囑那人仔細看書,好像無窮的遠方,無數(shù)的人們,都與他有關。
再來聽聽我這周兄的傻話——他動不動就“責任這”“責任那”的:本科很多學生對專業(yè)知識不能融會貫通,常常片面孤立地思考問題,這是教師的“責任”;教師“有責任”引領學生。周兄還說,“對學生好是對老師最起碼的要求”,他總是找各種機會資助自己的學生,還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保護他們的尊嚴;他說,在工資只有四百元的時候,自己就能拿出一部分幫助失學兒童,對素不相識的孩子都能做到,對自己的學生當然只有更加盡心。
呆子教出來的學生也呆。由于周兄自己當年上的課太多,現(xiàn)在他的學生也“飽受牽連”,成為了所有青年教師中課最多的老師,可即便這樣,每年仍然有大量品學兼優(yōu)的好孩子前赴后繼地奔向周兄門下。周兄便傻傻地問他們:“你們?yōu)槭裁丛敢膺x我做導師?”他的學生們也傻呵呵地回答:“因為您對學生好……”難怪周兄形容自己和學生之間的關系是“不是親人勝似親人”,不是一家人,哪能進一家門!
大約2017年
周鞏固這村夫倒不簡單,早先我以為他只會種地,可今日往他門前走,赫然看見那條小路上竟長起了叢叢小花,而他自家疏于打理的園子如今滿是帶露的紫色牽?;?,一叢堆著一叢,一片卷起一片,全部綻放開來,像綠絲絨上漾起的藍紫色星光。
看哪,這人!我還擔心他總在公家地間忙活著,荒了自己的地頭,結果他那片小小的地里竟開出了花來!我驚訝地問他,哪里弄來這樣多牽牛花的種子?他自得又欣慰地笑道:“還記得我翻土的那片荊棘地嗎?撥開扎手的荊棘,能見著不少花朵呢!這種子,就是我留心采到的。”
哦,不對,周鞏固可不是這么說的,這癡人還以為自己是個教師呢!他說:噢,你說這些科研項目呀,大多都是在教學中反思出來的。我目前進行的四個國家級科研項目,有三個都是與教學相關的呢!高等院校尤其是師范大學,科研應當服務于教學,而圍繞教學進行的科研,是可以促進教學的。比方說,我在教授印度史的過程中,對佛教為何在發(fā)源地印度逐漸式微,卻在別處愈發(fā)昌盛產(chǎn)生了疑問,又在現(xiàn)有教材中找不到滿意的答案,便自己進行研究。這不,我就把科研成果寫進了自己編寫的古代史教材里……科研不等于寫論文,科研結論的呈現(xiàn)方式應當是多樣化的……
我看著他還在自顧自地說些我聽不懂的東西,朦朧中,不知怎的,與他初見時那條著火的荊棘路大變了模樣,它靜掩在兩條竹籬笆之中,籬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?;?,在每個花蕊上,都落了一只藍蜻蜓。